追忆胡乔木同志二三事

王俊军

　　1982年至1988年，我多次负责胡乔木同志离京外出的警卫工作，先后去过上海、浙江、山东、甘肃、陕西等十多个省市。在和乔木同志的近距离接触中，对他的为人有了很多的直观感受。

看书、思考、写作是他的日常主要活动

　　乔木同志每次出差都会根据时间的长短和他的任务情况，提前选择携带相关书籍。到地方后，只要条件许可，在卧室或客厅的沙发旁边必须有地灯，以方便阅读和修改文稿。我在布置警卫任务时，还要告知地方负责同志，为首长准备当地每天所有主要报纸；并依据停留时间的长短，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安装专用电话和传真机。这是因为上世纪80年代初乔木同志承担了中央交给的大量写作和修改文稿的任务。

　　乔木同志出差去杭州的次数最多，居住时间也最长。这大概有三个原因：一是五六十年代他跟随毛主席常去杭州，对杭州有感情；二是杭州住所的自然环境更适合他的休养和写作；三是省委领导和工作人员对他都很熟悉，让他可以更加安心地工作。他对杭州和西湖景区都非常熟悉，散步时，总是心有所思，不爱言语。有时沿湖边走半个小时，也难得与身边工作人员闲聊几句。

　　1983年前后，知名理论专家龚育之、郑惠同志曾多次应乔木同志之邀前往杭州商谈工作。时间稍久，获悉二位都与我是湘籍同乡，尤其龚先生和我还是同一个县的，交谈中更多了几分亲近感。后来得知，他们长时间从事理论工作，受到乔木老领导的栽培、器重，经常参与一些重要文稿的起草和重要书籍的编纂工作。他们常说，乔木同志是党内少有的大学者、理论家和辞章家，在他面前我们都是学生。乔木同志博古通今、学贯中西，既精通社会科学，对自然科学也很有研究，知识面非常开阔。一次晚饭后，我们跟随他一起散步，当他谈到马克思主义诞生后的理论意义时，乔木同志讲了200年前美国人富兰克林的故事，他说：“富兰克林既是美国的政治家、社会活动家，又是杰出的科学家。他通过研究雷电发明了避雷针。当时有人问他，你发现、发明了电有什么意义呢？富兰克林做了巧妙的回答，他反问道，一个小孩生下来后有什么意义呢？实践证明富氏是最有远见的睿智的大科学家。”此故事言简意深，一直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。

尊重知识分子，重视中华传统文化

　　这一点从他离开一线领导岗位后的外出视察、参观活动中可以看出来。乔木同志是党的十二届中央政治局委员、十三届中央顾问委员会常委。在他担任政治局委员期间，工作特别繁忙，直到1987年后才有所改变。

　　1987年8月31日至9月24日，他带领有关领导及工作人员一行八人先后去甘肃、陕西参观考察调研。当时在我们的“情况反映”中有以下记载：

　　在兰州期间，乔木同志出席了中国科学院兰州近代物理研究所建所30周年的庆祝大会，参观了兰州大学、省博物馆，看望了在兰州科学界的老同志，会见了在西北工作30多年的科学工作者代表；在教师节前夕，他还与各级教师代表进行了座谈，祝贺节日；在敦煌，看望了敦煌研究院的全体同志，召开座谈会，参观了莫高窟；出席了县城的消夏文艺晚会。8号下午还专程去70公里外的古阳关旧址参观、凭吊。

　　在西安，先后参观游览了临潼的兵马俑、华清池、半坡博物馆、碑林、古城墙，八路军办事处、西安事变旧址，并专程去扶风县参观考察法门寺的出土文物及寺庙管理情况。去延安的往返途中还参观了洛川会议旧址、乔木同志当年工作过的“安吴青训班”旧址，瞻仰了黄帝陵等古今有重要意义的历史文物、古迹或旧址。此外，考察期间还听取了省、市相关领导的工作汇报，在延安还故地重游参加了许多活动。

　　1988年全国两会后，乔木同志赴山东潍坊、寿光、青州、淄博、曲阜、泰安、济南等地考察。除政务活动外，先后参观考察了青州市博物馆、辛店区出土文物殉马坑、曲府“三孔”、泰安的岱庙等古迹。特别值得一提的是，他不顾身体虚弱，坚持要登泰山玉皇顶。我们向他汇报时告知，坐汽车可以到达中天门，然后换乘索道缆车可以到达南天门附近，若登玉皇顶，步行困难时可以坐“滑竿”（即轿子）。他表示登泰山极顶是几十年的夙愿，这次要身临其境领略一下五岳独尊的气势。那一天他心情特别好，在“五岳独尊”景区认真观看历朝历代的名人题词题诗，高兴地与我们及地方工作人员分别合影。在中天门还应管委会请求挥毫题词：世上无难事，只要肯登攀。用毛主席的诗句抒发情怀，也是向地方同志表达希冀之情！

　　在我的印象中，乔木同志赴甘肃、陕西、山东时，向陪同他的地方领导及文化部门的领导提出过不少的希望和建议，同时也一再表示他会将基层同志反映的问题转告国务院主管部门，以取得国家支持，从而把文物保护和开发利用工作做得更好，以对子孙后代负责！

深入实际调查研究，立场鲜明提出意见

　　上世纪80年代初的改革开放给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带来了勃勃生机，尤其是南方沿海地区，地方政府和人民群众更是先行一步，敢试、敢干、敢拼，几年后，涌现出不少地方典型和代表人物，其中浙江温州的个体经济发展迅速令人瞩目。

　　1986年11月，乔木同志在温州考察调研了一个星期。

　　当年杭州去温州公路状况很差，行车耗时太长。为减少乘汽车之苦，我们先乘火车去金华，然后乘汽车经丽水去温州。金华到温州虽然只有230多公里，但由于路况不好，一路颠簸，走了五个多小时。对于年过七旬，身体状况不好的乔木同志其困难可想而知。谷羽阿姨说：“别看他身体病怏怏，风能吹倒，但他意志顽强，一旦决定的事，有一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劲头！”乔木同志为了真实全面地了解温州情况（或曰“温州模式”），不辞辛劳，这种精神让我们这些工作人员十分感动，不过自然也多了一份担心。

　　他一连几天听汇报，开座谈会，参观乡镇企业、集贸市场，考察学校，走访社员家庭以及参观寺庙。他肯定了地方领导的工作，赞扬了改革开放的成就。但同时，也就三个问题向地方提出了批评意见。一是汽车行驶在温州境内时，很远就能看到山坡上的“椅子坟”，都是先行富裕的少数人所为。他们人健在，却要抢风水、先修墓。一座墓占地30平方米以上，石材、钢材、水泥花费好几万，在山坡正面，大多是灰白色的，点缀在绿植丛中，特别刺眼。据说山林地已分给农户，村民有管理和使用权，在自管山上修坟建墓无须报批。但是建设这种坟墓既破坏自然风景，又宣扬封建迷信，显然与精神文明建设背道而驰。二是集资建庙。老百姓很热心，也舍得捐款，寺庙建得很讲究。乔木同志参观后，当场就说：“寺庙修得比学校好呀！”的确，参观小学时看到的仍是多年前的破旧房屋，设施简陋、陈旧。乡村领导解释：群众思想跟不上，认为建学校应该国家花钱，不愿捐资。乔木同志说：“根源在干部！”三是当地的中老年人，尤其是妇女，很多人信奉佛教。民间有人组织讲经书教义，信教群众每周至少活动半天，带上小板凳，先是在僻静处十几、二十人讲经，有条件时则到村部集中上课。信教组织发展很快，管理有章法，在当时还看不出明显的负面影响。乔木同志知道后，深表忧虑。

　　1988年4月1日，山东潍坊举行“第五届潍坊国际风筝节和第三届全国风筝邀请赛”开幕式，时为中顾委领导的乔木同志应邀专程从北京去参加这个活动之后，乔木同志即离开潍坊前往全国知名的蔬菜种植大县寿光。他先后参观考察了位居菜园镇的全县第二大规模的蔬菜自由市场、村民菜地、种植大棚，并去村民家中看望座谈，对蔬菜种植、销售、运输以及村民收入情况有了真实的了解。

　　上述两个不同时间、地点的活动，使我们感受到乔木同志对改革开放中出现的新生事物都是很支持，同时他也毫不含糊地对他认为的不足给予批评指正。

生活简朴、夙夜在公

　　乔木同志严于律己、宽以待人、生活简朴、夙夜在公的品德，在与他有过交往或接待过他的人们之中有口皆碑。他去外地工作或休养时，一律不要地方主要领导迎来送往，并谢绝地方领导为他设宴陪餐。他认为主要领导都很忙，迎来送往，陪吃陪喝，一则浪费时间，二则破坏风气。所以我们陪他出差，在礼节上、生活上比较省心。

　　1983年秋天，乔木同志身体状况不太好，计划去杭州休息一段时间。医护人员讲，多年来首长的身体一直是亚健康状态。中年做过胃切除三分之二的手术，去年又做了胆囊切除手术。由于长期用脑过度，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。常年离不开药，而且是好几种。上午要服兴奋剂提精神，中午要服镇静剂休息，下午还得服兴奋剂，否则无法工作。长期服药，剂量越来越大。他承受着巨大的身体和精神压力在为党、为人民辛勤工作，忘我奉献！

　　时年3月，中共中央召开了纪念马克思逝世100周年大会。当时理论界出现了许多不同的甚至与传统经典理论对立的学术观点，在政治思想领域引起轩然大波。究竟孰是孰非，一般的理论工作者也难以作出正确的判断、解释。面对这样重大理论问题的是非，乔木同志责无旁贷担起了重任。在杭州一个多月的时间里，名义上是休息，其实一直在思考这个理论问题，无法静心休养。当时中宣部理论局局长卢之超及龚育之、郑惠等人多次往返杭州，我也是在和他们接触时了解到的上述情况。

　　由于与乔木同志接触时间短，加之本人水平及工作分工所限，在缅怀他时只能简单地写一点回忆和往事。此外，还有一事非常令我难忘，特缀记如下：

　　1984年4月我随乔木同志去杭州。20多天后，单位领导告诉我：北京师范学院政治教育管理系定向招生，我们局有两个推荐报考名额，其中有我。近期即需要开始辅导复习，经过考试后择优录取（从报名人数中录取一半）。现征求本人意见：想不想报考；若想考，想不想参加复习辅导课？听到消息后我很高兴。但身在外地，无法参加辅导课，当时手中又没有复习资料，对于能否被录取顾虑不小。

　　此事我无法向乔木同志汇报。心想，若在十来天内能回北京，对我参加复习课影响不大；若他再住一个来月，甚至更长，我则无法与其他考生一样复习，录取几乎无望。单位领导知道我的想法后提示两点：一是侧面了解首长行程安排，二是如果时间还长，可否中途换人接班。我把上述想法首先向谷羽阿姨汇报，她非常支持我参加考试，让我直接向乔木首长汇报。在他面前讲个人的问题，我真有点忐忑！在听完我的汇报后，乔木同志明确表示：一、支持，因为机会难得；二、来人换班，两不误；三、希望我努力，一定要考上！他话不多，很中肯，充分体现了对工作人员的关心之情。后来我如愿以偿。两年后，我再次跟他们出差时，他们还向我表示祝贺，希望我继续努力学习，不断提高进步。

　　（来源：《百年潮》2022年第6期）